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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百四十九章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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第三百四十九章

真正的伏波,此刻其實還在廬陵城中,正悠哉游哉的與人對坐閑談。

方天喜是真有點搞不懂這女子了,悶頭喝了幾口茶後,忍不住問道:“你都不親自領兵,就不怕出什麽亂子嗎?”

伏波故作詫異的挑了挑眉:“不是方老先生你說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嗎?”

方天喜頓時氣結:“別給我打馬虎眼!這可是陸戰而非海戰,你那些兵真能打過數倍於己的敵人?”

“能啊,兵法、軍陣為的不就是這個?再說了,軍人的目的不同,表現出的勇氣和作戰意志自然也會不同。”伏波突然一笑,“那可是我帶出來的精兵。”

那笑容中,是毫不遮掩的自豪,她的確了解自己的手下,也對他們有信心。當年邱大將軍不正也如此嗎?逢大事有靜氣,才是成事之人。

一想到這個,方天喜就不免生出了些焦慮,孫元讓那小子看來是張口都不敢了,還想著等將來更有權勢時再來求親,可是你有權勢,她只會有的更多,猶豫來猶豫去豈不是白費時間?

想到這裏,方天喜咬了咬牙,直接問道:“此次你親自來廬陵,為的恐怕不只是奪城或者擒殺寧負,而是想見識天下其他英豪吧?”

既然對於擒殺寧負擺出如此姿態,她的目標就不會是為了那狗賊,而親自去見袁天定,更是說明了這一點。既然已經登了岸,就要看看這亂世間的人物,如此胸襟氣魄,才是她會有的。

伏波沒有點頭,也沒有搖頭,只是道:“方老先生這麽問,可是想說什麽?”

方天喜看著那如潭水一般深幽的眼,長嘆了一聲:“其實你已經猜到了,何必再問呢?你早就同孫元讓相識,又深談過彼此的志向,明白對方的為人。他是個老夫選中的,能平亂世之人,你也一樣,如今男未婚女未嫁,若是聯手,這世間必會更快安定。”

伏波的確看出來了,“求偶欲”是一種難以掩飾的情緒,哪怕孫元讓不開口,她也能看得分明。可是對她而言,這點心思並不重要,重要的是方天喜本人為何要如此上心,一力推波助瀾呢?

伏波確實好奇,也確實問了出來:“你為何這麽想讓我嫁給孫元讓,只是為了平天下嗎?”

方天喜難得沈默了片刻,搖了搖頭:“我是為了你,你畢竟是邱晟的閨女,哪能看你走上一條斷頭路?”

這話可就重了,伏波卻聽懂了:“你覺得我立的是無根之基,越是家大業大,就越是有性命之憂?”

這還真是一針見血,方天喜見她都如此說了,也不再猶豫:“不錯,你手握重兵,卻只有偏安一隅的心思,不論是經營粵州還是圖謀江東,為的都是經營海上。這就如稚童握刃,沒有荊湖這等腹心之地,再怎麽花費心思也不過是傳檄可破,屆時你又要何處容身?但跟孫元讓聯手,你有舟師他有雄兵,半壁江山指日可待!”

像是害怕她在說什麽小女兒之言,方天喜立刻又補充了一句:“小孫並非那種寡情薄意之徒,他也是無父無母的出身,對於能共患難的妻子絕不會三心二意。況且你手上還有戰船戰兵,又是個能殺人的悍將,他豈敢虧待你了?等誕下子嗣,天下還不是你二人的。”

這番話是真的入情入理,也實打實的為她想了,看著方天喜那略顯焦急的神色,伏波笑了:“有一點,老先生倒是沒有猜錯,我的確無意稱帝。”

這根本就不用說,第一次見她,這丫頭就吐露了一大串無君無父的狂言,還什麽三百年之後的世道如何。她若真有心大位,何必做想這些?

也正因此,方天喜才會選孫元讓,不為別的,只為孫元讓有一顆重整河山,而非顛覆它的心。他是窮苦出身,懂得那些百姓的想法,將來治國也不至於行差踏錯。若是伏波能嫁給孫元讓,說不定也會收斂一二心中狂念,這天下萬千黎庶,不該因一人的想法遭難。

伏波並沒有因為對方的神色住口,而是繼續道:“只要有皇帝,就會有因天子忌憚死於非命的忠臣良將,就有為天子一怒血流漂杵的萬千生民,這天底下不該有皇帝,我怎會去做個帝王,或是帝王身後的女人?”

“那你想要的海晏河清,又要如何實現?天下不能一統,禦座沒有君王,那些百姓又該何去何從?”方天喜反問,他可記著這丫頭的志向,自然也想聽聽她的真心話,而非那些虛言。

“當然是如番禺,如粵州一般。沒有君王,只有任事的官員,有法度規矩,百業興盛,有教無類。”伏波坦然而言。

方天喜失望的搖了搖頭:“這未免荒唐,不切實際。”

伏波反問:“為何不切實際?當年糧食產出不足,養不起那麽多人,就有了生殉,有了奴婢仆從。後來糧食多了,需要更多人種地,生殉開始為人不齒,有了泥胎陶像。之後田地更多,朝廷需要人來耕種,就有了放奴的法度。那等到工坊遍開,等到新鮮的作物層出不窮,等到商賈遍地,白銀泛濫,這世道又會如何呢?”

伏波說的不快不慢,然而每一字都有若千鈞,壓在了方天喜心頭。他的心突然怦怦跳了起來,也突然想明白了那些銀行,那些工坊的用處。它們從來都不是為了賺錢的,至少不只是為了賺錢。

“可是這,可是這……”方天喜嘴唇顫了顫,“你想的太簡單了,那些銀錢不還是會讓世家,巨富攏在手中,若是連王法都沒法制衡,誰又能制住他們呢?”

這還真是才思敏捷,一針見血,伏波笑了:“所以我才立了公善教,沒有人該做別人的奴隸,兒子不是父親的奴隸,妻子不是丈夫的奴隸,臣子也不是天子的奴隸,若是讓他們知曉了什麽才是個人,什麽才是尊嚴,什麽才是公平,你覺得這些人還會任人欺壓嗎?”

不會的,他們會揭竿而起,不服管教,會為了遠勝奴仆的待遇不滿,有尊嚴的人,便是“士”了,那是能讓君王血濺三步的存在。她想要教化出這樣的百姓嗎,整個天下都如此?

這一刻,就連方天喜那聰慧無比的頭腦,都陷入了極度的混亂,這想法太離譜了,也太出脫了,為什麽會自一個女子的腦中生出,只因她無父無君嗎?

看著方天喜那明顯慌亂的神色,伏波輕嘆了一聲:“先生可是想問,為什麽我要如此?為什麽大好河山擺在面前,卻非要折騰個天翻地覆?”

是啊,為什麽?!

伏波註視著那雙蒼老的眼睛,一字一句說著:“因為天下不止一個大乾,就像跟我交過手的西塞人,他們如今已經有了遠勝於我的海船,有了更強的火炮,更老練的水師,甚至連那西洋鏡,旁人都不知該如何仿制。若是這世上的諸國都在前行,都在壯大,唯有你固步自封,三五百年之後,面對的又會什麽?”

方天喜張了張嘴,半晌才吐出一句:“所以你更看重海上……”

“比陸地更廣袤的大海,都有人說禁就禁,為什麽我不能把它重新奪回來?”伏波冷笑一聲,“沒錯,我不會稱帝,也無意於‘天下’,但是這扇門必須得重新推開,必須有人站出來攪亂一池潭水。”

她說得太直白了,也太匪夷所思,然而方天喜卻發現,這丫頭沒有一句虛言。她的所作所為,都在朝這個方向前進,都在異想天開的打算止住那所謂的王朝興替。一瞬間,方天喜竟然覺得背上生寒,他想起了之前的那些猜疑,那些“她是誰?”的疑慮。這不該是邱晟的女兒能想出的,也不該是當世人能洞見的。

“這話,你該藏在腹中,一輩子不與人言。”許久之後,方天喜艱澀的吐出了這一句。

“千金之子坐不垂堂嘛。”伏波笑了,“其實我留在這裏才是最大的風險,身邊精銳盡出,又跟旁人的謀士交淺言深,真是挺容易死無葬身之地的。”

方天喜饒是被攪得心神大亂,也忍不住想怒罵一聲,原來你也知道啊!

“你問我為何來廬陵,其實別的都是虛的,唯有挖你這個墻角才是正事。方老先生,你已經聽過了我的志向,明白了我的目的,可願屈就?”伏波再次認認真真發出了邀請。

方天喜那副巧舌,竟也像僵住了一般,半晌才道:“為何是我?”

“因為你曾是我父親的謀士,因為你選了孫元讓,還想讓我嫁給他。”伏波輕嘆一聲,“當初你說父親不肯造反,才不告而別,其實是本末倒置。我父親從來就不是個反骨之人,你應該早就知道,也早早就跟在他身邊,只為了借他的手盡快平定天下。可惜一位忠臣良將救不了天下,所以你又選了另一個反賊,希望他能一統天下,甚至巴不得讓我嫁給他,盡快實現這心願。方老先生,你從來就不是個縱橫家,而是個想解民倒懸,拯救蒼生的狂士。”

這一句評斷,讓方天喜徹底閉上了嘴,只因這丫頭把他的殼子撬了開來,露出了他從不想示人的真心。若真是縱橫家,他該選那些更有權勢,更值得“下註”的人,而非一個名將,或是個發於微末的年輕人。他更不該心心念念讓孫元讓娶了這丫頭,而該趁此良機,把這絕不可能合作的女子斬草除根。

可他沒這麽做,甚至都沒跟孫元讓說過,這丫頭有多少異想天開的妄念。他只想讓她改了,讓她重回“正道”,因為她的確是一心為民的,不該因為理念有別,鬧得天下繼續大亂。

“如果只是爭天下,這世間有多少能人異士,有多少名臣名將,他們自然會依附那天命所歸之人,成為他化龍的鱗爪。可是你不是,你不在乎天子是誰,只在乎他能不能善待萬民,你也不在乎功成名就,只在乎濟世本身。這樣的人,不該留在別人身邊,方老先生,你該跟著我,作一番前所未有的大事。”伏波的臉上滿是真誠,也絲毫不見退讓。

她從沒想過要改,只想讓更多人加入,變成她的羽翼,有若鯤鵬展翅,扶搖萬裏,顛覆乾坤。

這樣的心性格局,是孫元讓沒有的,也是這世間所有人都無法企及的。若是跟著她,不是青史留名,就是遺臭萬年了。

方天喜笑了,苦笑連連:“老朽五十有二,也不知還能活幾載,你何必如此執著呢?”

伏波也笑了,輕松隨意:“我那公善教可是跟樂道長一同設立的,他也想問問,他都五十七了,為什麽還要被你拐去赤旗幫呢?”

方天喜瞪她,伏波無辜的攤開了手:“這話可不是我說的。”

這一句玩笑,倒像是沖開了什麽壁壘,方天喜那張老臉緩緩松弛了下來,最終長長嘆了一口氣:“容我想想吧,好好想想。”

聽到這麽多驚世駭俗的瘋話,還要去仔細琢磨,意味著什麽不言而喻。伏波也不追問,只是端起了微涼的茶水,美滋滋的喝了一口,如此一來,她此行才算是真正的圓滿了。

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